“我认识咖啡应该是六七岁吧,它在二楼父母卧室的五斗柜上,罐子上写着巴西。那时候的一年级语文应该是从“大小上下”开始教的,我还没有上学但是认识咖啡和巴西了。正式的课堂是多么重要,可是正式课堂开始前,“前课堂”却总是已经开始,“前课堂”里也有讲台,讲台上也有内容,巴西咖啡就是我的前课堂讲台上的内容,板书写在罐子上,没有老师教,也不要抄写,我认识了。我还知道它是喝的,而且香,因为父母喝,可是他们喝时我没有认真凝视过,所以我不知道它需要煮。我舀了一勺子放在玻璃杯里,用开水冲,咖啡沉在杯底,我喝了一口,没有味道,就把它倒了。然后我倒了一点橘子汁,冲了喝。我没有对妈妈说这一件事,小时候这样的事情不是桩桩要交代的,马马虎虎、稀里糊涂、能不说的不是非要说,人也就不明不白长大了。
父母仍旧喝着他们的。他们是把咖啡包在纱布里煮的,小小的牛奶锅,味道在厨房里,也飘到二楼、三楼。但是我没有喝,那不是小孩的东西,它只是飘过。小孩啊,有的时候会走到不是他的东西面前,摸摸、看看、闻闻;有时那个东西在他跟前,他不摸不看不闻。小孩是飘忽的,但是童年的记忆却最结实,那一次没有味道的巴西,是我一直记得的一个重要的味道。
长大着的童年会到路上正正经经逛了,看橱窗看柜台,看着大人坐在饭店里喝着酒吃着菜,看见他们坐在咖啡馆里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上海,咖啡馆是中国最多的,这个流过江靠近海的大城市,有很多“最多”,但那时坐在咖啡馆里的人不会多,不容易客满。要革命的年月,喝咖啡不是好情调。我每次在南京路逛,经过海鸥咖啡馆、上海咖啡馆,都会隔着玻璃朝里看。当然不是看情调,而是看香味,看童年“前课堂”讲台上的记忆。那一次的咖啡沉在杯底,但是我知道巴西是很香的。这不需要告诉,心里就是会明白。人的心里都有一个讲台,没有老师,那个讲台就是老师,让你立刻知道这个,渐渐明白那个,它比魔术师运上舞台的大箱子真切得多,魔术师的大箱子会让人炫目得飘来飘去,终究恍惚一生。
我只是隔着玻璃看,从来没有想过要走进去喝,那是真正的大人们的场地和座位,我还没有成为真正的大人,走进去会难为情。那个年代啊,人都怕难为情,小孩子不好意思干大人的事,大家都有秩序,安安稳稳,坐在咖啡桌前的大人们,也都手脚、姿势规矩,不假模假式,不挤眉弄眼,如果那个美国小说《麦田守望者》里的中学生,他站在中国咖啡馆的玻璃窗外,绝不会骂:“他妈的,假模假式!”这个美国少年,老喜欢骂假模假式的大人“他妈的”,嘴巴不干净。所以我也规矩地没有进去过一次!很多年后,我当作家了,为儿童们写了一篇《双人茶座》,就是一个儿童站在咖啡馆外面的故事。
爸爸离开我们,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修改思想,家里的日子不鲜艳了,但是家里还是有咖啡。有一种咖啡叫上海咖啡,长方形一小块,几乎等于两块方糖那么大。外面包着雪白的糖,里面是咖啡,开水一冲,就缭绕了。那是一种多简易、经典的上海速溶,缭绕、弥漫了那个年月的普通家庭、狭小房间,呼吸轻柔起来,端着杯子的心里都在暗自抒情,写起无词的诗。那真也算是一首清苦日子里上海的《光阴的故事》,想想都鲜艳。很多年后的雀巢速溶,它根本不知道上海速溶:Made in上海咖啡厂!
我也买了带去过农场,在我独自的广播室小房子里偷偷喝,让自己香。我播放着那首无比抒情的《祖国永远是春天》,那个金子般的天才男高音,高音喇叭下的工地上,听得见他的缭绕,却闻不到我的弥漫。我独自缭绕和弥漫,不敢飘到屋子外,因为它不属于广阔天地里的情调。
还是感谢母亲,是她把上海速溶放在不鲜艳的家里桌上。正像桌上她买的那盏红台灯。红台灯还在我今天的桌上,咖啡也在我的桌上,童年的都在桌上,这真是美丽的遗传!
我早已经是自己磨咖啡豆用小壶煮了。我总是特别想在自己端起杯子的时候,也为妈妈煮一杯,可是年老的妈妈总是说:“喝了睡不着觉。”我也总是没有把那杯沉在杯底的咖啡故事告诉妈妈,童年的很多故事妈妈爸爸都是不知道的,糊里糊涂长大,清晰或模糊地自己记得,虽然都会沉到杯底,但是它的味道却总是那么好。可我终究还是以这个方式告诉了妈妈,那杯沉在杯底的巴西咖啡,味道真好!
我的母亲一直还在阅读,她也会读到我写的这个故事,她一定会说:“儿子,真好!”
一切都真好。
二十年里,咖啡从城市小资的第三生活空间,成为格子间打工人的续命神器;从
雀巢在加拿大多伦多皇后西街499号开了家咖啡馆,是家快闪店,从早9点营业到
没有表情包,没有俏皮话, 今天只想静静地讲一个故事, 关于一名聋人咖啡师
作者:梅子涵,1949年生,儿童文学作家,上海师范大学教授,中国作家协会会
结识咖啡馆画家默默算是机缘巧合,因为看到她的咖啡馆作画后产生触动。之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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